圓缺
星洲日報/副刊‧作者:李永業 2009.10.098月15,夜空中,一輪明月高掛。溫柔的月光灑在地面上,提燈籠滿街逛的小男孩,望皎潔的明月,腦海不斷冒起很多、很多“外國月亮是否比較圓”的問號。那一晚,小孩雙手合十,對月亮仙子許願。那一年,是1979年,小孩才10歲。
1986年8月28日,農曆7月23,距離下一個中秋,還有21天。長大後的小男孩不再提燈籠,來不及在家鄉欣賞第17年的中秋的那輪明月,他迫不及待離開家鄉,朝那外國月亮比較圓的傳說追尋去。
原來,10歲那年,小孩許的願,月亮仙子聽到了……
1986年的中秋,我在英國
第一年到英國留學,我問長久居住在英國的姑姑,我們的中秋節要如何慶祝?姑姑說,英國的華人,沒有慶中秋的風俗。她說,入秋後的英國經常下大雨刮大風,所以,英國的中秋看不到美麗的月亮,只有一輪缺乏溫暖的月光。
我當時不明白姑姑的話,我只想看英國的月亮美不美而已。當晚,姑姑陪我在花園看月亮。那晚的月 亮,朦朦朧朧的。而姑姑的心事,躲在月亮的背後。無論月亮多皎潔,她看到的卻是月亮背後的陰影……姑姑出生於40年代,那是日軍侵佔馬來亞的年代。她在那 期間出世,祖父卻隨後與世辭別,祖母靠女紅的活兒來扶養10個小孩,日子過得實在苦。
別人建議她把小女兒送給人做童養媳,也有人說,小姑出世以來不曾為家人帶來過好運,所以應把姑姑送給別人借以轉運。結果姑姑在流言蜚語下成為犧牲品,她被祖母送給當地一戶窮人家領養了。
幸好,姑姑的養父養母是戶好心人,允許姑姑回去探望自己的親生母親,可是,祖母一直固執地認為,姑姑已送給別人了就不應該再回來。因此,每次姑姑回家總是被祖母趕走,還不讓姑姑喚她一聲媽媽。
我想,那數十年來,她們倆母女一定活得很痛苦。每年中秋,7個姑姑都會回來陪祖母過節,小姑卻是唯一回不了家過節的女兒。
姑姑當時認為自己唯一可做的事,就是努力讀書,後來,她考獲獎學金到英國唸護理專科時,曾經回過來想探望母親,但祖母依舊拒絕姑姑──我的姑姑,始終被家的那一堵牆給隔絕在外。
在英國生活了21年,我終於決定要回家了。我和姑姑度過我在英國最後一次的中秋節時,她說:“這些年來你應該發覺到,全世界的月亮都是一樣的美,至於溫暖與否,在於你的家、你的根在哪裡?如今你要回到孕育你的土地去,我祝福你重拾家庭溫暖,而我,卻太遲了……”
腐敗、封建的中華傳統思想,囚困了很多人的生命;姑姑的根,就是因此而被斬斷了。然而,即使姑姑與故鄉的距離是那麼遙遠,但在她的記憶裡頭,故鄉的月亮,始終是最圓、最溫暖的。
我終於明白,即使夜空中的月亮多皎潔,它在姑姑眼裡,始終圓缺。
2007年的中秋,我在馬來西亞
望祖國的月亮,我回味起小時候期待中秋節看月亮的緊張心情。生長在傳統的華人社會家庭,父母親一直認為,家人平安生意好是神祇保佑,所以,無論任何節日都要拜神。
中秋節當天,父母親一定會準備很多食物。晚上就擺滿一桌子的食物來拜月亮,父親還說:“月亮出來了,快許願。”還在唸書的我,每年都許下“讓我考很多A”的願望。
拜過月亮,全家人和食物一起移到屋後,把桌子椅子擺在水溝旁吃東西。父親也邊吃邊和我們說中秋的故事,他希望我們記住中秋要團圓的意義。
不過節時,母親也會拉我到廟宇去拜神。我並不迷信,但卻也不敢冒犯,因為我擔心得罪神明,成績會考不好。
每次去神廟,我都很反感。母親為我求的,都是下籤,再不,就是下下籤。扶乩時,乩童對母親說:“你這孩子很蠢,長大後也沒作為、不文不武,馬馬虎虎”。說完就用刀划破舌頭,然後用神印蘸上他的血,蓋在我衣領上說:“神會保佑你變得聰明伶俐。”
聽到乩童如是說,當時我很難過,心想:連神也看不起我,我還有甚麼機會?
輪到姐姐時,乩童就對她讚不絕口。說她是優秀的女生,前世不是武則天就是花木蘭。姐姐被讚美,並沒有離間了我們的感情,她還是很愛護我,我還是很崇拜她。
猶記得母親生病時,她才11歲。當時,父親帶母親到新加坡治病,家裡就由排行最大的姐姐來擔家。她完成所有家務事,上巴剎買菜時,為了省錢而不坐三輪車,牽我的小手走路去巴剎。
她一個小女生在巴剎挑魚、討價還價;回到家還從刮魚鱗、處理魚內臟、清洗到烹煮都耐心地教我。我覺得姐姐真的很厲害,她對我來說,就是精神支柱。
雖然人人都稱讚姐姐天資聰穎,但她的生命卻一直無法燃起燦爛的光輝。由於不是長子嫡孫,父親總是漠視她的本事。她一直很努力的表現以向父親證明,她雖為女兒身,但卻不輸男人。
可是,父親看見的依舊是姐姐性別身份而已,並認為她是外嫁女,堅持不讓她管理家裡的生意。
或許西方社會給了她男女公平的待遇,她開始變得很崇洋,把華人的傳統習俗通通拋諸腦後。
我還記得小時候的中秋節早上,父親一定會帶月餅、麵線、酒和紅包,與母親和孩子一起到登嘉樓外婆家去慶賀中秋。可是,姐姐卻沒有延續中秋回家過節的傳統文化習慣。
長大後的今日,我不敢問姐姐是否無法釋懷父親當年對她的看法?抑或是生氣母親當年沒有站出來為她爭取女性的地位?又或是憎恨傳統的華人思想導致她因女兒身而被否定?
而今,姐姐和家的距離,越來越遠……我希望有一天她會回來,重新接納華人的傳統。雖然在默默為 自己爭取家中地位的那段時間,她沒有從父親身上獲得甚麼,但是,在那過程中她為自己所爭取到的,才是成長路上最豐盛的收穫。她應當為自己不曾因女兒身而否 定自己,並且努力活出女性的尊嚴而感到光榮和驕傲。
中秋當晚,舉頭望向夜空時,那輪明月,和我小時候看見的,一模一樣,可是月光下卻少了姐姐的身影。我問月光仙子,姐姐如今身在何方……30年前那站在月亮下,雙手合十許願的小男孩,如今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。但是,他依舊希望月亮仙子能聽到他心中的話。